燕子飞飞的个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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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看小说---302007/3/13 18:11:24

(1978年)三月的天气尚有些微寒,州城上空的云层也灰灰淡淡,只有环抱市区的凤凰山闪露着春天的新绿.那是一种带希望的色彩,使小文心头腾起一股少有的热潮.小文曾和朋友结伴来过州城,翻出越岭走了百余里路,在一个叫雷音铺的山口俯视一带河水围绕的城池,心头忽地一阵灰凉,一路的激动也化作冷风飘去.因为少年亲眼看到了除小城以外更守广的世界,而在他熟悉的地图上,州城仅是巴山麓最大的市镇,简直无法和许多山外的城市相比。于是世界之博大,人生之渺小,一齐交汇少年敞开的心中,引出感憾和伤感。如今小文是以另一种心态进入州城,然后从这里西去,到天府之国的首府,一个名盖西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去读大学,心境自然不同了。从此这三十万人口的州城,成了他从小城去省城的驿站,前面是广阔的天地他自信会有所作为。
州城火车站一片脏乱,开往省城的唯一一趟直快列车也相当破旧,可在小文眼里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灰郁天空透出的光明正朗照着一个心怀大志的青年,一点脏乱一点破旧又有啥呢?他扛着柏木箱子走进月台已经汗流浃背,这是满满一箱书,他从自已搜罗来的那些书中挑选出来的,每一本都弥足珍贵,好不容易上了车厢,他一步步艰难挪到自己的号位前,想把木箱再举到行李架上,简直没有力气了。
“我来帮帮你吧。”
一个清脆甜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一个女孩。小文的头被箱子挡住没法看见她的脸,只感觉有双手使劲地帮他把箱子朝上高举,像有股爽快的山风卷去了疲惫,他人忽地浑身冒出力气,“嘿”地一声把那笨重的家伙掀上了行李架。
他回头来寻找帮忙的女孩,当看清那张明晰爽丽的年轻脸庞,他不由一愣,张开的嘴没发出声。她太像陆萱了,俊秀中飘逸着文雅优柔的气质,简直如一首明快典丽的诗词。
女孩被他看得双颊微红,蓝黑色的眸子清光四溢,轻声笑道:“你的箱子好重,该不会装的石头吧?”
小文又全身淌汗,心里有种莫明其妙的紧张,看她的眼睛却一点也挪不开,口中机械地应道:“是书,全是书。”
“哦!”女孩像松了口气,本来好看的颜面又泛起一层妩媚光泽,把女性青春之美毫不掩饰地展现给他。
列车启动,把两个青年想说的话打断,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彼此默望,然后又都把脸转向窗口,去看那一片片晃然而过的风景,因偶然相遇而碰撞出的热情也渐渐平息。
这几天小文太兴奋太劳累,坐在椅上听着火车有节奏的声响,便想大睡一场,可对面那个明艳可爱的女孩,使他精神亢奋,想起刚刚过去不久又不会忘却的往事,它们随着窗外那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山地风景一点点袭上心头……
消息灵通的萍和小文都没料到恢复高考制度的大事会来得那样快,这喜迅比一年许多惊人巨变更令他们欣悦若狂。小城中学的师生员工也沉浸在激动情绪里,校长修文接连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动员师生们用最大热忱和优异成绩迎接新的高考。这次考试也成了恢复这所名牌中学优良传统和崇高荣誉的关键,一座县城都为之振奋。萍克制不住对修文的感激,是他独具慧心预见到这天,提前让小文到中学补习功课,聪明的儿子靠自己的学识才华才考上大学,做母亲的岂能不骄傲。她到学校去找修文,一进校长办公室就扑入他怀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喜极而泣。“……修文,我们的小文能考上大学多好啊……”男人拥着她亲吻带泪的脸,重复她的话:“是啊,我们的小文能考上大学多好啊……萍萍……”偏偏这时小文为高考的事来找校长,在虚掩的门口目睹了这感人的一幕。他僵立门外无法动弹,如果有谁闯来他会毫不犹豫地阻拦,护卫室内那对因为爱情而忘乎所以的男女的声誉。后来他故意弄响桌椅惊散他们。接着离开了,内心还为母亲和那个跟他很亲的男人捏把汗,自己那个粗蛮鲁莽的挂名父亲会怎么闹腾,他简直不敢去想。小文并不傻,过去的种种迹象他觉察出母亲和修文的特殊关系,也敏感到自己和那人的特殊亲情,有些猜想令他激动又害怕,也为他们为爱护自己而付出的代价深深震惊。他真想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可以不读大学,只要你们能生活在一起……”然而他明白,像许多感人的悲剧一样,美好的情感只能有瞬间的辉煌,长久伴随人生的却常常是难言的悲伤。
小文决定离开小城。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爱他的人。高考前的整个复习期间,他便入了一种临战状态,每天深夜还在读还在写,有时凌晨四五点钟惊醒,洗洗冷水脸又开始捧起书本。萍虽不知什么是儿子学习的动力,以慈母爱心关照他呵护他。有时半夜醒来看见那团灯光又想起那个男人,不由双眼湿漉漉的再难入睡。母亲失眠。儿子也能感觉,有时小文会过来陪她说几句话,尽管是平常话语,却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安慰啊。
那次独特的高考,在一九七七年多雾的冬天进行。一连三天,小城街道和居民们也格外静穆严肃,用怀有希望的目光注视着男女青年们结伙成群穿过清寒白雾走向小城中学,好像他们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小城的未来。
萍六点钟就起床,为儿子准备丰盛早餐,悄悄检查他的几支钢笔是否吸足墨水,一丁点儿失误都不放过。小文则在门外花坛边翻阅课本,记诵自己认为的那些重点。炳福和大牛还在房内憨睡,小文读大学他们无所谓,好日子已经来了,随便找个工作也比其他人强。
第一场考试,萍本想亲自把儿子送到中学的,小文却不大情愿:“妈,我晓得怎么去考好。你跟着我反而紧张。”她只好在县委大门口站住了,小文的背影刚被一团雾气掩去,她又忍不住给修文打电话。
天出奇地冷,小文头脑出奇的清醒,第一场考试快开始的时候,他瞥见教室外面那个修长的熟悉身影,感受到关切的温和目光,他有些紧张躁乱的情绪一下静许多。
小文考得很好,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肯定他会被北大,复旦那样原名牌院校灵取,谁知他在第一志愿填写了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萍问他:“小文,你想当教师啊?”小文说:“是的,我认为教师是一个平凡而崇高的职业。”萍想到莲姐、炜哥的凄凉命运有些不安,又想修文心头才踏实些,没再说什么。
拿到录取通知书,小文才想起小菁也该参加高考,她一直是个既聪明又成绩好的女孩。他去县医院住院部,正在护理室做棉签的小菁仿佛晓得他的来意,柔声说:“小文哥,祝贺你考上了大学,其实我也想去考呀,可前些年我没心思读书,又干了那些蠢事,脑子成天乱纷纷的,想补习也没底子呀。小文说:”小菁,只要你肯花上一两年功夫,一定会进大学的,这点我特别坚信。“小菁微微摇头,清纯眸子里有一丝忧伤,线条优美的唇角却笑道:”小文哥,莫拿我开玩笑了。我干好本职工作,帮妈妈料好家,带好我的儿子,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就算不错啦……“一团看不见的又柔软又坚硬的东西堵住小文胸口,他呆望着那张有些苍白却不失清秀的脸,把想说的话都压入了心底……
“咣当!——”火车一个急刹,把小文从思绪里拉出来,抬眼一看窗外已是夜幕沉沉,车厢内的灯也熄灭了,只有两端路灯和座位茶机下的小灯还亮着。许多旅客已昏昏入睡。对面的女孩还没有睡意,两道清润目光在粼粼波动,见他醒来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他感觉到的,她更像陆萱了,小文真想灯光再亮,再好好看看她,记住这张美丽的面庞。有一点令他不安,灰暗中,她闪烁光亮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她心底深沉的天性的骚动,这一点使她与陆萱截然不同,似乎是现代美与古典美的区别?他说不清楚。
他说:“看我好因,你帮了我的忙,还没道谢呢。”
女孩说:“没啥,同路人嘛。如果我有那么重个箱子,你也会帮我的呀。”
小文看不清她的脸,听声音极为爽耳,猜想道:“你是州城人吧?”
女孩道:“不,我是重庆人。在州城附近的铁山当了两年知青,就带点儿乡土口音啦。我听你是小城人,对么?你们把‘吃’说成‘七’把‘什么’说成‘么子’所以说你们是‘么子县’的人,嘻嘻。“
她说话有点风趣,小文笑道:“州城也有土腔土调啊,他们把‘你’说成‘椅’把‘那个这个’说成‘那歪这歪’也一样好笑吧。“
他们都想找点话来说,然后在话语中接近对方了解对方,他俩从内心不约而同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异性相吸,在人生旅途上的青年男女都希望多个朋友,尤其是一见面就有好感的朋友。
这时车厢内灯光突然大亮,他们对视着,发觉对方的面孔泛着兴奋的红晕,嘴却闭上了。原来是列车长带年乘警查票来了,旅客们都得接受这突然检查,车厢内骚动不安。
查票完毕灯光再灭,两个青年都沉默不语,各自望着窗外想着绵长的心事。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或对方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咣当,咣当”的列车声,的确是最好的催眠曲。能和对方在美好的梦境里相遇吗?他们临睡前的刹那都这么想过,并觉得这想法很好笑。
直快列车驶入省城北站,是凌晨五点过几分钟,这座文化古城还沉寂在一片灰暗的天色里。小文把手伸到车窗外,觉得有潮湿的水雾在飘动。车厢里性急的旅客们忙着下车,只有他对面的女孩还那么沉静,一只手抓着自己旅行包的带子,一只手指着行李架上的大木箱,问道:“要我帮你取下来吗?”小文体力已经恢复,跳上椅子双手一用力,木箱就稳稳地取到了茶机上,对她笑道:“谢谢你,当过几年知青的人,搬这点东西没啥,昨天上车是太累了。”女孩不说什么,冲他莞尔一笑,便提着自己的旅行包走了。此刻小文才想起连她的名字也没问,好生遣憾。人生就是这样,人与人一面之缘,有的可以连接永生,而有的仅是擦肩而过不再相逢。美好的瞬间和长久的辉煌,要看缘分深浅,是任何人不可强求的。
小文陷入一种怅然里神智也有几分恍惚,那个极像陆萱的女孩,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如一朵素洁的轻云。
“小文,你还在发呆啥哟?快下车呀。”
小姨燕子在车窗外大声喊他,小文这才记起妈妈给小姨拍了电报,要她到车站来接他。此刻一车厢人都走光了,只有在打扫清洁的女乘务员不解地斜视着他。
“小姨,你来啦。”他说。
燕瞪他一眼:“在省城,除了你这最亲的小姨,还有哪个来接你呀?小文介绍一下,这位是东明,我的同班同学,工农兵学员中的兵大哥,哎,东明,你也发呆,帮小文扛箱子呀,那么重。”
东明赶快接过木箱,借着月台上的灯光小文看清了他的面孔,这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青年,如果穿上军装真是一表人才,小姨对他那么随便恐怕关系不一般吧?
燕看出他的疑问,笑道:“小文,东明是我的男朋友,吓你一跳吧,刚到省城那年,我们就在学校外面租了间农民的屋子,住在一起了。”
小文真的大吃一惊,小姨这么大件事,连他妈妈也不知道。他小声问:“小姨,你们结婚了吗?”
燕格格地笑出了声:“告诉你吧,小伙子,你看那么多外国小说,不会不懂,我和东明一起同居,如果能好下去就结婚,不好便好说好散吧。”
这又出呼小文的意外,结巴道:“小姨,你你们……那样,学、学校不管吗?”
燕说:“学校领导不知道!他们对学生中的男女关系管得特别严,弄不好要开除。可我也有办法对付呀,找一位当过公社书记的同学弄张假结婚证,就轻松蒙混过关啦。小文,我们工农兵学员里,结过婚有孩子的人一大把,啃书本都费劲,哪个有闲心管男人女人的事啊。”
小文稍许放心,不再说什么,三个人走到站外,广场上有好几辆大客车,车上还有标语彩旗,是各所大学院校接新生的专车。
燕和东明却把小文带到一辆军用吉普前,对司机朋友打个招呼,便上车。
吉普车朝省城东面开去,清晨中的偌大城市对小文来说完全陌生,但也有些亲切感。
“小文,欢迎你来省城。”东明向他伸出手,温厚笑道:“你小姨念叨几天啦,说你才是你们家族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她不过是来混毕业证的。你就叫我东明吧,这样随便些,反正你小姨也不在乎。”
东明颇有军人气质,小文初识就有几分喜欢,说:“好吧,东明,是直接送我到学校去吗?”
燕接口道:“急啥嘛,小文,先去我和东明的窝儿看看,吃了早饭我们再用自行车送你去师院,我们两所院校相距不大远。”
燕和东明的“窝”在大学旁边的僻静农舍里,金黄的茅草屋顶和褐红色泥土墙壁在一大簇青绿色竹林之中,还真有点村舍野趣。
这个“家”有十多平米,内墙用水泥石灰认真粉刷过,还安装了明亮的玻璃窗,配上图案好看的花布窗帘倒有那么点温暖小家气氛。
屋内阵设相当简单,一架双人木床,两个竹制书架,一只式样老旧的立柜,还有吃饭写字兼用的方桌和两三个凳子,加上锅碗瓢盆,乍看上去,有点像到农村蹲点干部的临时住地。
白色墙壁上很清爽,没有刚在都市流行的明星彩照,或者大红大紫的画片,小文东张西望,还是在床头小柜上找到一个小相架,夹的照片是彩色的,里面是个眼珠晶黑溜圆笑得分外甜美的可爱婴孩。看样子面熟,可小文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在哪儿见过就问:“小姨,相架里的娃娃是哪个呀?”
燕在灶台前煮鸡蛋,顺口道:“这是我的秘密,但可以告诉你。她是我和东明的女儿,才三个月,我给她起名叫梦梦,好听吗?她就像我的梦,有时让人留恋,有时让人害怕。小文看你那样子哟,好像小姨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小文仍看着漂亮的小婴孩,说:“小姨,你说没和东明结婚,可你又生了孩子,咋回事啊!”
东明陪司机开吉普车走了,屋内只有他们两个,燕说:“小文,你读那么多书还不知道哇!小姨对你不须遮掩,梦梦是我这个未婚妈妈的私生子,现在还是黑人黑户呢。怎么,你是不理解还是害怕?认为你小姨是个作风败坏的女人”
小文受不了她那白亮刺目的眼光,小声道:“我没那么想,只是……小姨,梦梦现在哪儿?她将来咋办?”
燕的眼神柔和了,走过来看看女儿的照片说:“她在东明家里,东明的母亲很喜欢她。我早想过,如果我能和东明真心结婚成家梦梦当然是我们的女儿。如果我们分手,那我一定让梦梦跟我生活,再爱我的男人,首先很喜欢她!•;”
小文不是不懂她这种情感,只是觉得眼前的小姨不再是那个活泼纯真的美丽少女,她来省城还不到两年,已经是个成熟丰艳的女人了,跟她的两个姐姐都不相同。
他说:“小姨,你娈得很快,连我的脑子也跟不上。但有一点也许我猜得正确,肯定是莲姨和我妈的命运,促使你更加照自己的秉性和意愿去生活,去寻找爱情。甚至为了自己所追求的某种自由和完美,不惜牺牲某些在女人看来很宝贵的声誉,这很不容易,我佩服你的勇气,并希望你成功。”
他的话使燕颇受感动:“小文,我非常明白这个世界上成功的女人并不多。像哲学大师尼采说的:‘男人们惯于取得胜利,而对于女人,胜利只是一个列外。’我希望自己是个例外。”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颊红润凝脂,似清晨飘过微雨的花瓣分外迷人,乌黑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独特的光彩,好像从她整个年轻生命中焕发出来的。
小文内心深处的青春激情,被她鼓动出来,由衷地说:“小姨,你真好,比在小城还好”。
燕感叹道:“小文,我并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我,关键自己怎样去生活。我知道,我的两个姐姐都想做好女人,结果都用自己的命运去印证了老托尔斯泰的话——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唉,我不想做好女人,太累,只要能做个能爱人又有人爱的真女人就心满意足啦。”
小姨发自肺腑的感叹,浸入小文整个心身,再看看照片上小梦梦稚气甜美的笑脸,他深感这是到省城来上的第一课。
小文没料到大学生活开始得如此单调乏味,每日平天军训,一班年龄相差很大的同学在操场里机械地上操,学习各种标准军人动作,不时闹出笑话。班上有三个孩子的父亲,胡子巴茬的老三届,是在家乡中学教过高中后考来的,一边上操一边叽咕:“早晓得要上几个月洋操,倒不如在老山沟学堂里吃粉笔灰呢。骨头都老硬罗,还冒充啥兵大哥哟。”
话好么说,操还得上。大多数同学都明白在大学苦熬几年,就为那张文凭,也就是俗话讲的:为了那张国家干部的皮皮。
教师们上课,不知是还没适应,或是水平没发浑出来,或是这批层次丰厚复杂的学生肚里都有点墨水,每样课都上得平平淡淡像喝白开水,别说那些博古通今的老三届高材生,连小文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座校园庞大陈旧,背靠有名的狮子山,校内长满梧桐树和夹竹挑,还有许多桂花树,想象十月桂花飘香的时节,那浓绿中的金黄一定很美。但它们在小文眼里,远不如巴人村的老林那么丰富多彩,这只是都市一角的一片富有文化气息的风景罢了。
最让小文感兴趣的是学院图书馆,尽管这里的藏书历经劫难,还是有不少他没读过很想读的书。还有那些崭新的每期都有那么一两篇引起轰动作品的文学期刊,更令他有些兴奋。他成了图书馆的常客,每天在这儿翻阅几小时报刊杂志,然后借一本刚刚开禁的名著回教室或寝室去读。他可以一面听课一面看书,有次他在课堂上看一位作家极富天才的幽默忍不住大笑,使得老师停讲气恼地瞪着他。同学们也为他好笑的样子忍俊不禁,他不得不逃出教室,从走廊一直笑到操场,冷静下来,又觉得没什么好笑了。这种神经质,他犯过几次,多是在读名人妙语的时候。
那天他从图书员手里磨出一本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想离开嘈杂的图书馆,去个清静的地方认真阅读,刚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清脆甜润的喊声:“嗨,是你呀!”
小文扭头一看,顿时惊喜大叫:“哎呀,你也在这个学校啊?”
“嘘——小声点,同学们都拿我们当怪物看呢。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好啊,真的,我简直没想到。”
这不再是偶然想遇,而是一种缘分,一对男女再见的同时,都这么想。她就是火车上那个清俊可人的女孩。小文当时忘了问姓名,还懊恼不已,此刻知道她就是一个学校校友,不由喜出望外。
和这样的女孩在早春的校园时散步,小文有些激动,他昂着头勇敢地接受那些或羡慕或挑衅的目光。女孩脸上始终挂着柔美的笑容,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似的。
女孩说:“那本《红与黑》我等好些天了,听说今天有人还赶快跑来,结果又被人抢先一步。心头好气,一看借书人是你,不知怎么又高兴啦。”
原来是一本名著使他们再度相逢,小文说:“书你先拿去读吧,我还有别的书呢,哦……请问你尊姓大名。”
女孩明眸一闪:“我叫肖芳,在美术专业学画,你呢?”
小文说:“我读中文系,叫小文,从川东小城来的。哦,你已经晓得了呀,肖芳,你也喜欢读文学作品?”
肖芳说:“学美术的人,没有文学修养和美学素质是不行的,否则画出的花鸟人物翥活不起来,我在铁山当几年知青,基本上什么书都没读过,这次进校前就下了狠心,要把那些值得读的世界名著通通读一遍!”
小文嘉许道:“你决心好大,现在读名著,将来画名画。肖芳,要是当知青时,我们在一起就好啦,我会送好多好书给你读。”
肖芳说:“这不在一起了吗,小文,有了好书一定给我看看,不然就不够朋友了啊。”
朋友,这个词使青年怦然心动,看她时脸也红了,她又让他想起陆萱。
小文和肖芳成了好朋友,联系他俩的开始是书,后来是画。如同文学和美术结缘,充满诗情画意。
肖芳是个外表清纯内心复杂的女孩,看上去文静得像棵与世无争的小草,而有时她目光敏锐咄咄逼人毫无顾忌地袒露女性内心的骚动。小文和她接确一段时间,仍觉有层薄雾把她包裹着,使他们无法更加亲近。因为她太像陆萱,小文对她怀有一份珍惜,没有主动向她表达已经弥漫全身的热情。肖芳和他一起虽然高兴,也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尽情尽意。
那个星期主的黄急昏,他们在操场一角相遇,像早已预谋的约会,两张年轻生动的面颊都照着彤红霞光。
肖芳穿了件又薄又合身的鹅黄色羊毛衫,使体态显得又丰美又窃窕,整个人就像一团鹅黄色的茸茸春光,撩得小文热血喷张。
“肖芳,你……真漂亮。”文学家,看你那眼珠子,像贼一似的盯人,想偷了我还是吞了我呀?“
小文被她逗得心旌直摇:“大画家,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
有不少男女同学成伙结群沿操场跑道散步好些人用异样的眼光瞅他们。
肖芳说:“小文,我们别在这儿让人家当西洋镜看啦,走,我领你去个又幽静又有情调的地方。”
这些日子小文的心正被她一点一点俘虏,喜欢听她摆布,尤其在这“人约黄昏”的温馨时刻。
学院背靠狮子山的一面,是茂密的树林,别有风景。由于十多年的荒芜,这儿杂草丛生,在早春的苍凉中又透出勃勃生机,是那些爱追寻山风野趣的大学生们喜欢来的地方。小文有次阅读闻一多的诗集《死水》心情冷穆萧索,便到这片林子里来,一边观赏那些蓬乱的草木,一边记诵那些凝重的诗句。
小文也知道,过去和今天,这片树林中曾发生过不少或火热或悲凉的情爱故事,它们有的已红写进了或浪漫或现实的诗歌小说里。此时他和肖芳一同走入灰青色的树荫里。也正在走入一段情爱故事吗?
“哎,小文,这儿很好。”肖芳走在前面,用女性的直觉和画家的敏感,找到一块刚生出细茸青草的坡地,那四周是枝粗叶茂的老树们。
夜幕在缓缓降临,林子里荡起清冷的小风。小文挨近肖芳坐下,立刻闻到她身上溢出的淡淡芳香,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女孩也顺势依儇在他怀里了。
“多好的夜晚,这么宁静,树木透着香气,还有我们在一起……”
“你在朗诵诗吧?小文,我一直想问你,从你在火车上看我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的眼光有点特别,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为啥呀?”
“因为你特别,肖芳,老实说吧,你极像我初恋的那个女孩,真是太像了!所以我一看见你,心头就涌起一股特别的感情。”
“哦,原来这样,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是把我当作你依然深深爱恋的情人了。看来,我有点自作多情,真好笑啊……”
“不,肖芳,你不了解我和她那段故事,她比我大,已经和别人结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之间没一点联系了。她只是我爱上你的机缘之一,其实你本人很可爱,使我冷却心底的情感又沸腾起来……怎么,你不信?”
“我信,小文,你是第一个真正对我说‘爱’的男孩,我很高兴。”
“肖芳,你爱我吗?”
“现在还难说清楚,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文,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哦,我有点冷搂紧我……”
她这么坦率真诚,小文一阵激动,把她紧抱在怀里,同时感觉她的身子在向草坡上软去,像得到某种暗示和默许,他把她平放在厚茸茸的草上,跪在旁边端详片刻,一只手伸向她的腰间,自己咚咚的叫跳声,震得他全身直抖。
林子又暗又静,只有淡蓝色的夜光在枝叶间轻柔游动,使小文可以依稀分辨她同样显得激动的面庞。他笨拙地剥下她裤子的时候,她极为顺从,只轻哼了一声:“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垫在下面……”他赶快照办,当手托起那丰润圆实臀部的一瞬,他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嗡”地大大震荡。接着他吸口凉气,怎么也强硬不起来,他急出一头冷汗,最后痛苦地说:“我不行……不知咋搞的。肖芳,我……”正身仰奉他的女孩小声说:“别急,我帮你,再试一次……”他竭力回想自己和陆萱的第一次,想刺激正在全身涌动的情潮,可还是不行,他气恼得差点绝望嘶喊。“小文,你太冲动了。没什么,下次吧,来,靠近我歇一会儿,”肖芳搂过他,像小孩一样依儇在他怀里,他喘出一口粗气,喃喃道:“真对不起,我——唉!……”女孩亲吻着他,甜甜地说:“啊,这样就好。你搂着我,什么也不要说,在这林子里静静地躺一夜,太好啦。小文,别难过,我喜欢你,真的……”小文说不出话,只有紧紧拥抱着她,不知不觉中,有两颗潮热的泪珠缓缓流入鬓发落到了泛着了香气的草从里。他想:是陆萱在冥冥中阻止我和她欢好吗?不是的,她在遥远异乡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恐怕早已忘记她的初恋情人了吧?
山林草坡之夜以后,小文和肖芳关系更为密切,除了上课都想方设法呆在一起。在同学们眼里,他们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了。俩人相处自然亲热,谁也没再次主动提出要偷尝禁果的事,但从彼此会心的眼神中,都知道对方在默默等待另一个相亲相爱的机会。
进入四月天气转热,小文穿着背心短裤在球场打篮球,挎画板的肖芳过来叫他:“小文,你跟我去个地方。”他丢下球就走,同学们明白拦不住他只有马上换人。他把外衣裤提在手上,问她:“去哪儿呀?”肖芳眼里迸出火花,獍黠笑道:“去一个老师的画室,我要你当模特儿。”进入大学以后,小文的身体渐渐健壮,越来越有男子汉的架式,边肌肤也浮着一层淡黑光泽。
他们进入一幢老式教学楼的画室里,肖芳关上门又拉好厚茸密实的窗帘,小文开了电灯打量这间宽敞的乱七八糟的屋子。靠墙摆了好些金属画架,窗边则是个木制平台,上面铺了色彩鲜艳的红丝绒,那大概是模特儿摆姿势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铺满红丝绒的平台,很像一张床,肖芳带他来并不是要画什么模特儿,而是想和他……此念一起,他的脸红丝绒一样红了。
画室很安静,仿佛整幢教学楼都没人。他们屏心静气悄声无息,两对含情脉脉的眸子交流着内心的狂喜和冲动,不需要暗示也不需要话语,俩人非常默契非常从容,宽衣解带后便双双上了那铺了红丝绒的生命祭坛。
整个交欢过程中这对风华正茂的青年都激情澎湃,彼此进入契合得天衣无缝。女孩漫柔若水轻浪漫卷不时发出和美的娇喘莺鸣,男孩雄风浩荡劲吹不息那热血的喧嚣声自己也能听见,几次震撼心魄的高潮之后,他们忽地全身酥软融成一团,拥抱着不约而同地悄声呢喃:“太好啦,真好……”
他们并肩躺了好一阵,才一道起身,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小文伸手在那被秽物染湿的红绒上摸了一把。手上没有应有的血迹,他的心顿时格登一跳。
肖芳不是处女,为什么?他想问,却又强迫自己忍住了。
眼前纹丝不挂的女孩确实太美了,就像一尊纯白玉石精心雕刻的裸体女神,也如某幅举世闻名的油画中的女人那么圣洁和完美。
小文也不是处男,他不说,恐怕肖芳也知道。
星期天早晨小文去家长舍看望小姨,他本要约肖芳同去的,想了想又决定独自前往。他不愿别人太了解小姨的私生活,尽管大学里男女间的关系日益开放,他仍想为小姨保守一点秘密。他倒乐于小姨认识肖芳,她会以女性的目光去观察品评他的女友,也许能揭开老罩在她颜面外的那层若隐若现的薄雾。
他骑车沿锦江而去,四月的河风迎面吹来,心情格外清爽。那座熟悉的在绿竹间隐隐露出金黄草顶的农舍,很快就到了。
穿过一段湿润的泥土小道,他走到农舍外面,屋里的心录机正传出邓丽君依依呀呀的歌声,这年头一台盒式收音机,在大学里也能引起小小轰动。中文系有个老师的香港亲戚送了他一台,一家人当成宝贝似的供奉着,特别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放上一曲呢。没想到小姨竟拥有了这么时髦的洋电器。
“小姨。”小文兴冲冲叫着推开虚掩的房门,接着一愣,屋内站着一个正在结西装领带的男人,他并不是东明,从那保养很好的面庞去看,猜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男人见他就笑了:“是小文吧?燕子这几天老跟我说起你。认识一下,我叫刚平,是你小姨的朋友,在省五金交电公司工作。”
又冒出一个小姨的男朋友,东明干什么去了啦?才个把月时间,难道小姨的个人生活又发生了巨变?小文有些困惑。问道:“我小姨呢?”
刚平整理好西装,显出一个男人自信的气质,说:“她接梦梦去了,我们打算带她去动物园玩。从小看看动物,对孩子增长智慧大有好处呀。”
听他口气,梦梦好像是他的女儿。小文虽司出了一点他和小姨的关系,心头却极不是滋味。那个穿军装的东明,说什么也比眼前这么个西装革履的空伙强多了,小姨咋会看上这个假模假样的男人呢?
小文不想说啥,坐在凳上翻一本新杂志,耐着性子等小姨。刚平则拿起一把梳子站在一面圆镜前,一直非常细心地梳理他那黑亮细柔的头发,像要梳出某种派头来。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过,情怀里抱一个打扮漂漂亮亮婴孩的燕回来了,她一见小文就欢叫:“嘿!快来看小梦梦,她多乖啊。”
满心不快倏地消失,小文接过梦梦,在她又白又嫩的小脸上亲着,小孩一点不认生,冲他笑了,那小嘴宛若一片粉红含露的花瓣。
刚平收整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对她说:“燕子,我们带梦梦走吧,路有些远,骑自行车太累,我们坐三轮车去好吗?”
燕说:“刚平,小文来了,我们就带梦梦到望江公园玩,你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玩吧,再见。”
刚平还想说啥,可见她面色冷严,就识趣地闭了嘴,露出理角解的笑容离开了。
他一走小文就松了口气,审视着燕问道:“小姨,这个刚平是你的新男朋友吗?那东明呢?”
燕笑道:“好啊,小文,你胆敢审查起小姨来了,莫大惊小怪,东明和我分手是没办法的事,他是军人又是孝子,当革命领导干部的老子老娘看重儿子的政治前途,如果他跟一个地主女儿结婚,大学毕业以后就得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儿子前途暗淡,父母心头窝火,我钻进那个家还不烤焦啊。”
小文说:“现在唯出生论的风气轻多了啊,你想得太严重了吧,小姨,东明咋想?我看他很爱你。”
燕说:“东明当然爱我,但这个社会越来越现实,他娶我这样好自作主张的女人为妻,除了能享受些青春欢愉的甜美,还有什么呢?还是及早抽身离去为好。”
小文看着床头柜上那合盒式收录机,有点讥讽道:“就这样那个叫刚平的西装男人,便抱着这台收录机向你大献殷勤,趁虚而入,成了你的新……男友?”
燕没生气,平淡一笑:“小文,你是想说他是我的新情人吧?那样说才准确。是的,小姨进省城后变化很大,我想交几个男朋友,认真相处些日子,看看到底哪个最适合我,再考虑和他长久厮守。这不是浪漫,而是一种实际,但跟当年你妈妈选择的大不相同。也许有人把这样叫作放荡,可我不在乎。一个女人要追求长久的真正的幸福,青春时期遭受一些挫折甚至欺骗也值得,女人最怕随遇而安将将就就,其实她一生都会不安,更无法将就。”
她的话很有道理,聪明的小文一听便懂,可他心底里还是为她的现实担忧,一个有了私生女的女大学生,日子不会轻松的。
他说:“小姨,梦梦呢?东明一家同意给你吗?”
燕的笑里有了一丝苦意,语气仍平顺:“当然,哪个月身份面子的千金小姐愿意嫁给一个拖油瓶的男人呢?东明父母虽喜欢梦梦,为儿子前程也不得不忍痛割害爱。我也有个小条件,在没毕业前把梦梦寄养在他们家里。小孙女本来是他们的大玩具,东明父母很爽快答应了,还说认我做干女儿,常去他家玩呢。”
小文又问:“刚平是怎样一个人?他和东明哪个更让你喜欢呢?”
燕说:“小文,你是要研究小姨,把我写进你将来的小说里去么?怎么讲呢?刚平是我在锦江宾馆九楼舞厅认识的,他是一家省级公司最年轻的副经理,精明能干。他刚和知青时期结婚的老婆骗子婚,想寻找一位有知识有情趣有风度的新女性,跟我跳一次舞就迷上了,碰巧东明跟我分手,他正好填上这个空白。对他嘛我不喜欢也不讨厌,爱恋中那可贵的激情一点没有。”
小文笑了:“看来那家伙也是小姨感情的试验品。好啦,不谈这些了,我们带梦梦去公园吧。小姨,有时我真想写信给妈妈,把你这些事告诉她。”
燕抱起梦梦说:“以后再说吧,说不定一收到信,她就风风火火跑来教训我了呢。哎,小文,你光盘问我,恐怕你这多情才子,在佳丽如云的大学里,也有艳遇吧?有了就说来听听,可别瞒着小姨,我真担心有骚狐狸精迷蒙你呢。”
小文说:“有一点儿,暂时保密。”
他们带着梦梦在绿风送爽竹枝遥曳的望江公园玩了半天,小孩看着园中那些金黄火红的花朵欢喜得直笑,那白胖的小手还不停地挥动呢。小文和燕的心情随梦梦的笑脸而轻松愉悦,看那些盛开的花树,他们才觉得春天真正来了。
回到学校小文就去找肖芳,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迫切地想见到她,哪怕看一眼,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自己空落落的心腔便充实了。
女生宿舍没有,美术系的教室没有,小文知道她在省城没有亲戚,也没有上街闲逛的爱好,一点课外时间不是读书就是画画,和他交往也是抽特别空的时候。此刻她会在哪里呢?
小文忽忽从大操场走过,场内正在进行一场足球友谊赛,四周围了不少男女学生,他们不时发出大声喝彩。小文也喜欢足球,七十年代一伙重庆知青把足球旋风刮入小城,使之成为最热门的体育运动,连居民老太婆也津津乐道“角球倒勾”之类的足球专用词哩。
他不知肖芳在不在人群里,绕场转了圈没见她人影。忽地,他心灵一亮拔、腿就朝那幢老式教学楼狂奔。他的第六感观告诉他:她在那间画室里,一定在!
开门的果然是肖芳,可让小文惊愕不已的是她泪痕满面,呆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全是晶莹如珠的泪水。
“怎么啦?肖芳。”他掩上门轻声问道。
女孩仍不吭声,那圆亮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在她苍白的面颊流动。小文看那摆在房中的画架上,肖芳精心创作的一幅表现大巴山山民生活的油画,已被料涂得乌七八糟,就像一块脏花布。
他冷静下来温和道貌岸然:“这幅画很好啊,差一点就完成了,哪个涂坏的?我帮你找他算帐!”
肖芳抽泣道:“是我自己……冲进画室拿起笔就一阵乱涂……”
他更为震惊:“为什么?你……”
“小文”肖芳突然扑过来搂住他,热泪直滚,“我不能再爱你啦!真的不以,原谅我……”
小文从惊到怒,双手按住她不停颤抖的双肩上,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呀!肖芳,是被那张画气糊涂了么?“
女孩使劲摇头:“不不……小文,我真的不能再爱你啦!“后半句话她几呼是用尽生命全力叫出来的。
他像受到猛烈沉重的一击,手松开了,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可怕的女巫。
肖芳流着泪说:“小文,我是从心底里喜欢你,绝不是想欺骗 你的感情。可我今天在学校足球场里,看见我从初中二年级就爱上的那个男生啦!我们从上山下乡那天在火车站分手,他去了大凉山,我到了大巴山,通过几封信就失去了联络。整整五年,我们彼此多想念啊!方才看见他,我差点控制不住感情,要分开人群冲进球场去拥抱他,可我却哭着跑开了,跑到画室把这幅创作了个多月的画哗 哗地乱涂。小文,你说该咋办?如果你那个很像我的初恋情人,这时突然来到你身边,又该咋办?……”
这席话像一盆凉水,从小文头顶直浇下来,使他彻底清醒过来,是啊,如果陆萱此刻出现在自己跟前,该如何办呢?他理解肖芳,看她那满是泪水的脸蛋,就明白当初她和那个踢足球的青年相爱多深了。可在长长的五年之中,他为什么又不去大巴山找她呢?当过知青的小文更明白,为了深爱的女孩,使她有更多机会在艰难环境去追求不易到手的幸福,许多男知青宁肯压抑内心的火热感情,含泪割断和自己亲密女友的联系,即使她会误解并深深怨恨他。
这是知青时代,许多男青年真实情感的悲怆升华,可歌可泣。
他彻底平静下来,敬佩地望着眼泪斑驳的女孩,诚恳道:“肖芳,我理解你们,敬重你们的感情,蛇比一本书一幅画宝贵多了。你再也别想着我,就当我们是曾经相识的朋友。”
肖芳不哭了:“不,小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还要把你们的故事告诉他,让他更理解我对他的爱。”
小文说:“肖芳,别太性急,等有机会再对他说。我想相信你真正爱上的男人不会错,现在我也明白了当初你为啥只说喜欢我了。”
女孩脸上有了一点笑颜,她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带感情道:“小文,这是我下乡那年我妈妈送给我的,留给你作纪念吧。我相信我们都不会忘掉这段美好的感情,也许将来你会为它写一本书,我会为它作一幅画。”
小文接过钢笔:“也许吧,肖芳,这事太突然,我现在可没有纪念口给你,明天去买吧。”
肖芳含笑摇头:“不要什么,小文,只要你记着我就行了。来,最后吻我一次,这就是最好的纪念……”
女孩搂住他的脖子仰起了白皙明丽的脸,那红润若花的双唇因纯真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两只饰有长睫的眼睛轻轻合上,她完全沉浸在温馨宁谧的情感里了。
小文不由自主俯身上去,给了她长长柔柔的一吻。
这一吻,结束了他的第二次恋爱。

“小文,有人找你。”
坐在教室一角认真看书的小文,听见窗外一个同学大声叫他。和肖芳分手后,他把精力全部投在学习上,避免和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女生接触,连小姨那儿也少去。要读的书要研究的问题实在太多,何况他真想写点东西试试创作才能呢。
他合上书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修长男人,正对他微笑,脱口叫道:“是覃……叔啊!”他差点叫出那个称呼,心里又激动又杂乱。
修文慈爱地注视他,手里提着一捆书:“小文,我来省城开教育会议,你妈妈托咐我来看你。这是十几本开禁的外国名著,今天早晨我在春熙路新华书店排队才买到哩,送给你吧。”
小文感觉到温暖,接过书说:“谢谢覃叔。”
修文看了看他的教室,说:“小文,你把书收好,我们一起去看你小姨,然后到城里找个好餐馆,我请你们美美吃一顿,好么?”
“好啊。”小文没任何理由拒绝他,何况他还真想亲近这个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男人呢。
燕看到修文也格外高兴,喋喋不休地问了好多莲姐萍姐和小城的事,修文很耐心很风趣的回答,使她笑声不断。
“修文,看不出你还很幽默呢。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像你这样有职位又有才干的南下干部,除了那个人,居然没一个小城女人迷上你吗?你也没爱早别的女人吗?好奇怪,你从解放进城独身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啊!”
“燕,这并不证明小城女人不可爱啊,只是我这个人很笨,不讨女人喜欢罢了。”
“我可不那么想,修文,我知道这其中的隐情,那是段很动人的故事呢。看你呀,脸都红啦,被我击中要害了吧?”
“你这小丫头,上了大学也会编故事啦。……”
修文口气有些不自然,脸也红得厉害。在一旁装作翻杂志的小文暗为他捏把汗,忍不住冒出一句:“我饿了!……”
燕也觉得自己问过了头,就说:“走吧,修文,我和小文今天可要好好吃你一顿。”
修文说:“到锦江宾馆吧,那儿还能吃到广东菜呢,我让你们两只馋猫痛痛快快一饱口福!”
锦江宾馆大厅和底楼餐厅装修实在豪华,也算在书里见过不少世面的燕和小文看得眼花缭乱。修文叫了一桌菜,好多是他们从未吃过的,那些相貌姣好的女服务员的殷勤也让他们受不了。
“修文,你是让我们俩个土包子开洋晕吗?”燕笑道。
修文说:“不瞒你们,我也是仗着胆子进来的。哎,我们都放轻吃吧,别让那些眼里只有洋人的家伙笑话我们。”
小文没吭声,心里去想,这种地方有啥了不起,将来也许我是这儿的常客呢,什么时候带妈妈、莲姨和小菁来一次就好啦。
一餐丰盛晚宴三个人吃得很开心,步出餐厅,修文问道:“燕,小文,今晚想咋个娱乐呀,去看电影,还是别的,你们尽管要求,我可是揣了大把票子上省城来的呢。“
燕知道这位打了多年单身的中年老干部存款不会少,就说:“我们去宾馆九楼吧,那儿有舞会,在省城属第一流。修文,是你要我们开眼界啊。“
修文说:“跳舞我还会一点,不过是老样式,走吧。“
他们乘电梯上了九楼,立刻有优美的乐曲声传来。装饰一新的舞厅门口,聚着好些青年男女,他拉都是特意来快乐今宵的。
买了门票步入舞厅,燕情不自禁地挽起修文的手臂,然后依偎着他随着乐曲漫舞起来。修文的舞步亲不差,显得端庄大方,加上他那颀长毕挺的身板,展现出一种男人风度。燕则体态婀娜舞姿妙曼,和他配合得相当默契,每次旋动都博得一些旁观者的喝彩。
小文还没学会跳舞,他在吧台要了一瓶汽水,走到灯光昏暗的舞厅一角坐下,冷静地观赏池中翩翩而动各显风姿的男女。他觉得小姨和修文是很好的一对,就在省城的红男绿女中也相当出色。
忽地,他身子猛烈一颤,随即僵在沙发里,本来活跃的思绪也一下凝固了。手里的汔汽水瓶掉在地板上,他也不知道。
肖芳和一位高挺健壮的青年,也在舞池中尽情曼舞,一个小鸟依人,一个潇洒奔放,真是很好的一对。肖芳没看见小文,她脸溢欢笑,完全沉浸在甜美的欢乐中了。
小文久久地凝视他们,为肖芳找回真正的爱情高兴。不知为什么,泪水渐渐迷糊了他的双眼。
他站起来走出舞厅,上了一道宽敞的露天平台,从这儿俯瞰灯海中的省城,又激动又复杂的心情慢慢平静。


燕骑自行车的姿式很美,如一股爽丽的风飘逸而过,会招来无数追逐者的目光。她驱车进入师院校门时,情况也是如此,几伙男生像饱了眼福一样愣愣地盯着她,有个高挑英峻自作多情的家伙还打响榧冒叫一声:“嗨,好乖的妹儿!“她理都不理,柔腰优美的一侧,朝中文系那幢教学楼奔去,她颀秀的背影,尤其那翘在车垫上浑圆肉实的臀部,招惹得那些春情初动的男生们热血喷心。有人叫道:”好个狐狸精,勾魂哩!“风吧话吹进燕耳朵里,她无动于衷,此刻心冷脸也冷,似乎人世间的苍凉都涌入她心坎里了。
这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很少有大学生能坐在教室里钻研书本的。这批老三届居多的大学生,心怀大志的不少,来混个文凭换个体面工作的人也不少。小文是年轻有志者中的一员,此刻坐在教室一角读莫泊桑,法国贵族浪漫中的情欲又旺盛又荒唐使人感叹。莫泊桑的小说有不少动人之处,但他总却文字不如巴尔扎克妙,仔细一想,也许是巴尔扎克得益于翻译家傅雷的原故,莫泊桑的原文一定精彩一些。
“小文“燕骑车到了窗外,就在车上叫他:”你快出来跟我走!“
“啥事这么急啊?“小文不情愿地合上小说。
燕一脸冷峻:“骑车跟我走就晓得了,快点。“
这个小姨是以她的方式在读大学,生女儿,换男友,不停进行情感尝试和体验,学习成绩居然还非常优秀,有时小文都把她当一本书来读了。
他们并肩骑车飞出校门,又招来好些热辣目光和挑逗话语,像达成一种默契,他们都装作不闻不见飘然远去。
上了沿锦江而行的公路,小文才憋不住了:“小姨,啥事这么急啊!“
燕仍骑得风快:“到我那儿就晓得啦。“
小文瞅一眼她的冷脸,心想:她又和那个西装经理闹意见了么?他不想头号,要感情丰富的小姨上男人的当,也不那么容易。
穿过竹林小道,小文就看见一个身影熟悉的女孩,在小姨租用的农舍前扫地,看清后心头一热扬声大叫:“小菁,是你啊!”
扫地的小菁抬起脸来,白里透红自然流露出女性的俏丽,娇羞一笑:“小文哥,我就来不得省城啊。”
小文走近看她眼圈微黑面颊也有点清瘦,昔日的伤感又涌上心头,又叫声“小菁”,便未语凝固,两个面对面站着,又些发怔。
燕放好自行车,轻笑道:“看你们那副样子,是宝哥哥和林妹妹么?小文你还不快进屋看莲姨,她病啦。”
小文倏地一惊,冷汗泻遍全身,抢步进入农舍,只见一个满头灰白短发脸庞浮黄身子虚胖的妇人,病哀哀地倚坐在床头,眼角悬着昏浊的泪珠。
她这样子是对小文沉重打击,他简直没想到自己美丽若仙年岁未及五十的莲姨,竟然变成了如此浮胖苍老病魔缠身的老妇!像多年屹立中心的偶像突然坍塌,散成无数碎片向他击来,小文痛苦得接受不了这个冷酷现实。
“六姨!——”他扑过去拉住莲姨的手,泪如泉涌想止也止不住。
莲也流泪,伤心道:“小文,六姨病了,莫法好了。想到省城来看看,还是你妈妈想方设法,才让小菁陪我来哟……省城医院也治不好我的病,我晓得,病根子是小菁爸爸死那年就落下的哟。可我想来省城一趟,又上青城山……多好啊。我……我还想看看你和燕咋个在省城念大学,可惜小菁没这福气,她又聪明又会读书,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哟……”
小文听着姨妈的念叨,心绪怆然。小姨没进屋来,大概她们姐妹该哭的哭了该说的说了,她怕加重姐姐悲伤。小菁也留在门外,她内心的伤痛不会比母亲少,小文明白小姨到学校找他时为啥那么冷峻了。
他强忍泪水,安抚道:“六姨,你来了省城就好好治病吧,少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和小姨读了大学,小菁也会慢慢她起来,你就放心吧。”
莲微微摇头,灰白的发丝轻轻抖动,那含泪的双目也一片灰白。“唉,——”她吁叹一声,呆望着小文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喃喃道:“小文,莲姨晓得这身病好不了,不想那些事日子更过不下去,有句话在我心头旋了二十几年啦,一直想跟你们说,又说不出来,如今身体拖到这个地步,再不说不行啦。你想听吗?小文。”
小文不想让正值中年却虚弱不堪的姨妈伤心,忙说:“六姨,你讲吧,我听着呢。”他回头看看门口,燕和小菁那两张又白又冷的脸挂历着清冷的哀伤,正倚在门的两侧,宛若两轮清冷之月令人心一个劲地透凉。
莲仿佛没看见他们,缓缓地呢喃:“这些年啊,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有爱情是好还是坏哟?年轻那阵我最骄傲最自豪的就是有了爱情,有了自己最珍贵的男人,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啦!哪怕受苦受穷只要感情上富足,就是一个幸福女人啦!现在想来,爱情是好,有爱情的生活是好,可是它不能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的话,那个好就比坏还坏!要害人一辈子的哟………当年我跟炜多好,花前月下相亲相伴,长江之畔山盟海誓,有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连做团长夫人也不屑一顾。爱情啊,能使一个女人纯洁和勇敢,她像天底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日子清苦点又有啥呢?有爱的生活是诗歌也是小说,多好啊……”
她双眸间灰白色的冷光不见了,闪耀着一种热情柔和的光焰,那是被心底残存的爱火点燃的,这光与火映照出她昔年的美丽,相当震慑人心。小文和门边的两个年轻女人,都目不转晴地盯着她,含泪的爱火在眸间静静地燃烧。
“……我好悔哟!小文哩,莲姨埋白告诉你,啥也不瞒。二十多年,我想一次悔一次啊……唉唉,我为啥那么看重爱情呢?你死我活地得到它又有啥用啊?那些跟书本里舞台上差不多的甜言蜜语,还有心灵相通的眉来眼去男欢女爱哪能滋养一个女人一辈子哟!原先我好天真,看炜一眼就激动得不得了,他抚摸我一下便飘飘欲仙,现在想起就像戏台上唱梁山伯与祝英台有啥意思哟……爱情是啥东西呀?吃不得穿不得,只晓得折磨人,有时像刀子捅在心坎上滴血流不出痛得人想死啊!小文,莲姨好悔呀,要是没得跟你炜叔那场爱情,就不会有小菁,就不会有半辈子的凄苦,还不会连累小菁一辈子……当年我不管跟哪个喜欢我人材相貌的革命干部结婚,日子过得会比好多小城女人强啊!唉,偏偏我鬼迷心窍,宁要爱情啥也不要,真应酬了男人咒女人的话——头发长见识短哟!嘻,爱情,是一场梦,梦好点还可以哄哄自家,做场恶梦好难熬哟!嘻……”
莲的笑声古怪惨入,屏息聆听的三个青年惊愕难过,他们不敢打断她,僵立着默望那张时青时白时红的浮胖面庞,心里涌出许多酸楚和哀怆。莲的眼光投向窗外,翠绿竹枝间有两只黄蝶在相伴而飞,那翩然亲昵的样子,又引她一阵无声冷笑。
“……炜倒好,爱过了就走了飞了,丢下小菁和我替他受罪,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啊!我好悔哟,小文,爱不爱有啥嘛,只要男人能供我吃供我穿,把日子过得富富足足平平安安就够罗。我呀,就羡慕你妈,她嫁给炳福才是有眼力哟,那日子过得又风光又实在,人走在小城街上也昂头挺胸,好多女人看得眼热哟。我在巴人村和安宁镇不顺心就想你妈,她在大红伞下体面生活,没哪次运动受了冲击受了委屈,被男人像菩萨样供着哩。我哪能跟她比,一个清贫的小学教师,一个右派分子的女人,想的没有,不想的偏有,哭也找不到个地方痛快哭哟!小文,女人的日子到底该咋过,莲姨不晓得,只是像我这样过几十年太受屈太不值了啊!……小文,你莫笑莲姨,我是苦怕了骇怕了,再经不起那样的日子折腾了哟……”
莲半闭着眼睑,声间越来越轻,最后只有嘴唇在微微抖动,她像是入睡了,又像是沉入了那灰暗的记忆泥潭无力自拔。凝聚她她灰白颜面的浓厚哀伤,把她整个脸庞都扭曲了,小文眼里心里那个俊秀清丽的莲姨不复存在,她成了一个灰发苍苍浑身浮胖毫无姿色的衰老妇人。
门口的两个年轻女人都哭了,用手绢捂着嘴,害怕啜泣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女人,又招来她喋喋不休的悔恨和抱怨,再多听一阵,她们的精神也会崩溃的。
小文走到窗前嘘出一口闷气,五月的明朗阳光正洒在竹林枝头,每片绿叶都晶莹含光。那两只黄蝶还是结伴而飞,不时做出亲蜜缠绵难分难舍的样子,演出优美感受人的情爱之舞。青年一点不激动,反而看出几颗冷泪来。黄蝶引他走入三十年前那个明媚的春季,在浣花溪畔武侯祠前,一对年轻俊秀的男女相依相伴,款款春情随蝶翻飞,那情景多么好啊。他们根本不知道也去不想日后的坎坷与悲凉,心身完全被甜蜜温馨的爱情阳光照耀着,偌大省城的所有春花都为他们而烂温开放,那并不是一场梦啊!一对恋人都能听到对方激动的心跳喧嚣的血浪,幸福笼罩着他们仿佛永不逝去……
一阵摩托声打断了小文的伤感遐想,一个骑着崭新铃木100型摩托车托车戴头盔的青年,从信息处理林小道驶来那架势好神气。
“燕子!”刚平摘下头盔,把油亮的头发一掠,得意地叫道,“快来看我的新车,一位香港亲戚送的。”
还没从哀伤情绪挣出的燕盯他片刻,冷冷道:“刚平,你自个儿去大街上兜风吧,也许能招好些漂亮的女孩眼热心动哩。就挑个绝代佳人,让她搂着你的腰满城露脸吧,哼。”
刚平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没好气道:“燕子,我可真心爱你呀,要我把心掏出来都行。你以为我稀奇这么一辆摩托车,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把它丢进锦江,看也不看一眼!”
燕的口气更冷:“啥爱不爱,我才不管呢。刚平,你走,就当没认识我。别不识相,灌啥迷魂汤也没用啦。”
刚平又纳闷又不心甘:“你……你是要耍我么?昨天还对我那么好……”
燕说:“昨天是昨天,耍你就耍你。刚平,你最好恨我,说我燕子是最冷血最无情的女人,满世界宣传都可以。我的话完啦,再不想说啥啦,走呀!”
“燕子……”刚平还有点留恋,又咽不下那口气,又恼恨又无奈地瞪她一眼,“轰”地发动摩托车,一溜烟冲走了。
“小姨!——”泪流满面的小菁扑去抱着她,轻叫道:“你为啥这样?是我妈的话刺激了你么?”
燕紧搂着她不停颤动的身子,笑道:“小姨又不是没头没脑的小女孩,我对自己做了什么,该怎么做,再清楚不过啦。你放主,莲姐的话使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自己该如何去爱去生活,许多过去迷惘的东西现在有所省悟,我很感激她哩。我坚信,对照两个姐姐走过的日子,我会比你们生活得好多了。小菁,你信吗?”
小菁噙泪点头,脸蛋紧贴在她丰满温柔的胸前,好像一个小女孩依偎着自己的母亲。想吸取些勇气和力量。
小文静观着这一幕,心境格外庄严肃穆。
女人懂得男人,男人却很难真正了解女人。
那两只黄蝶还在春风里翩然翻飞,像两团阳光扑闪着晶莹的羽翅,掠过翠绿竹枝,扑入小文心头。燃起他黄蝶般的心情,却又止不住淡淡的感伤随它们四处飘荡。
莲的病情相当严重,每天她发间都要增添几根冷亮的白丝,脸庞和身体胖像灾荒年的水肿病人。女人到了这地步大多有些恐怖,莲却出奇地镇定,有时蜡黄色面孔不浮起一些微笑。西医要她打针吃各种药片,中医要她灌下一大碗一大碗黄黑色的药汤,每位医生对这个曾经美丽过的女教师治疗都忍不住要加入些同情和伤感。莲竭力平和地接受着应付着,其实她非常明白,即使有济世名医的神奇药功,对自己正在枯萎的生命也无济于事。二十多年接连不断的追悔和痛苦的折磨,对一个柔弱的女人来说也到尽头了,除了想对几个至亲至爱的人倾吐之外,她已麻木得一声都不吭了。爱情是梦,省城是梦中最后的驿站,莲生命最后的热力在春风中消散着。那两只黄蝶一直追随着她,如两团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她,用它们的舞姿在天地间演绎那段永生难忘的人生故事。
莲看不见黄蝶,只看见过去。回忆是欢慰与悲苦交织的事,像漫长无尽的黑网,她进去便出不来。即使看到黄蝶指引的缝隙,她也不想出来了,耗尽心力的女人只想得到最后的平静,这不算过分要求吧?
稍有时间和机会,莲就租一辆人力三轮车,让车夫带自己去省城每一个该去的地方,那一片熟悉的风景,一棵树或者一片水,,勾起心潮又渐渐平息下去。她不是来找寻旧梦的,也不想来祭奠早已飘逝的青春和爱情,只为触景生思让回忆的冰水再度倾泻而来洗涤痛苦不堪的心灵,然后忘却一切轻松离开人世。这也许根本做不到,她还是拖着重病之躯,在女儿的陪伴下从川东来到川西,来到那场无尽欢乐无尽痛苦的梦的一端。莲不敢再上太白岩,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只要自己一登上太白岩,俯瞰她和炜曾一同赞美感叹过的滔滔长江,她便会满面泪流双膝下跪再也爬不起来。多情白太岩最无情,梦里长江更伤心……莲不敢想它,无意间它从心头掠过,凝固在眼眶的泪水就会滔滔而流,竟然没一点声息。
有时燕、小菁和小文也陪她出彼此很少说话,生怕一语不慎又勾起她的回忆,再喋喋不休讲那些悔恨交的话。一个女人决心抛弃自己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耗费生命,其手段近乎冷酷和残忍她也不顾,脸上还带着慑人的微笑。莲已经进入了那种状态,自己却毫不知道,三个年轻人亲眼目睹,都明白再有至爱之心也无回天之力。
莲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面部浮肿也消了不少,原先又大又黑的双眸也波动着柔和的清光。燕和小菁好高兴,又不敢太激动,跑到农家院子采了些粉红月季来插在花瓶里,让它表示他们的心情。小文却有一种不祥预兆,但又没法对她们讲,只好带残存的希望注视事态的发展。他爱莲姨,跟爱自己的母亲一样,那种感情有绵长和深厚完全可以和人世间任何伟大的温情媲美。
趁姐姐身体和心情好转,燕对她担白了自己的爱情故事,还有小梦梦的出生和现状。她以为姐姐会狠狠责备自己,而莲听后一脸笑容,平和道:“燕,姐没啥好说的,只觉得你长大了,比我和你萍姐这么大的时候,要成熟坚强多了。你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去生活,去寻求理想的男人,就生了小梦梦,又有啥不好呢?只想要你把握好女人对男人的感觉,这很重要,感觉不到位,一切都变了味甚至不存在。有人说,女人是柔脆的情感丰富的动物,随时要求男人的爱抚。这经历我有过,它确是女人的弱点。任何女人跨过这一关就好啦。燕,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是过了感情关的女人啦。小梦梦一定很乖,带她来跟我玩,哦,这又像一场梦,一场美梦,不是吗?燕妹。”
燕很少听见姐姐说过如此智慧的话,相当开心:“{好啊,莲姐,梦梦可漂亮啦,像小菁小时候一样,简直像个洋娃娃哩。”
小菁在旁边听了小姨的故事,虽回想起自己那段懵懂冒失的恋情,还是欢慰多于伤感。生活这本大书一直对她翻开着,她越读越品出其间的甘苦滋味,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女人了。
燕把小梦梦从东明家带回宿舍,白胖可爱的小孩成了欢乐之源,她的一笑一闹都使大家高兴。莲捧珍宝似的捧着她,含笑的口里念念有词:“哦哦,我们的小梦梦,乖乖的小梦梦,有你姨妈的病就好罗,你的小文哥哥小菁姐姐都喜欢罗,哦哦……”
小孩睁着乌亮大眼望着她,棱角分明的小嘴甜美地笑着,莲忍不住泪眼婆娑,几滴晶莹珠落在她嫩白的小脸上。
自从梦梦接了回来,莲就不再打针吃药,也不去省城那些风景名胜追寻旧梦,整天和小孩呆在一起,跟她说笑话唱儿歌,好像心里早已死去的希望又被幼小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莲的脸庞红润有辉,昔日的美丽仿佛又回来了。
这是奇迹,使一直关注的燕、上菁和小文又高兴又担心。
一天莲对他们说:“我要回小城去了,燕,我想小梦梦跟我一起走,她是我的良药,有她我啥病也没有啦。”
莲说:“好啊,我们俩姐妹带梦梦回小城,管他哪个讲啥呢。我想过了,小菁该留在省城补习功课,争取考大学,我不想她再回小城去了。小菁,妈虽然痛爱你胜过自己,却在你长大成人之后没为你做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好难过啊。这次妈左思右想,替你决定了,别管什么工作不工作,在省城准备考大学谋取前程,肯定会改变你的生活。妈又要说后悔的事啦,当年我和你爸爸如果不从万州回小城,而是到省城来参加工作,一切都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啦。“
小菁虽然意外,却很感动,颤声道:“妈,我也这么想过,可你身体那么差,需要人照顾啊。我在医院当护士,多少对你治病有好处……“
“小菁!”莲打断女儿“妈过去很少有勇气作过什么大的决定,这次你听妈妈的话,不会错。在省城有你小文哥帮助,你小姨也很快回来,你奋斗出个样儿来,对可怜的妈妈也是安慰啊。燕,小文,你们说呢?”
燕说:“小菁,你妈妈的决定是对的,留下吧,就住院我这房子,小文他们师院附中就有补习班,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的。”
小文说:“小菁,别的不说,就凭莲姨为你的一颗爱心,你也该听她的话啊。”
小菁哽咽了:“我……”
莲脸上显出少有的刚毅与坚强:“你担心与王永辉的婚姻不是?担心儿子的吃饭穿衣是不是?莫怕,有妈妈和你何叔呢!会好的,啥都会好的。小菁啊,你再不能像妈妈那样过日子啦。”
“妈妈!……”小菁依偎在母亲怀里,第一次放开声音痛快大哭。
那个五月的亮爽清晨,燕和莲俩姐妹动身,去火车站,小文小菁俩兄妹为她们送行。
莲抱着打扮一新的小梦梦,燕提着行李袋,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闪耀出那静穆的女性的光辉,分外美丽迷人。
小菁失神地望着母亲,小声道:“相似想不到,妈大病一场,还那么漂亮。”
小文笑道:“莲姨本来就是家族中最漂亮的女人嘛。如果她不受那么多委屈和痛苦,就连那些自以为是的电影女明星也不及她呢。”
小菁说:“小文哥,你还喜欢我妈妈?”
小文庄严道:“当然,我从小喜欢她,一直没改变过。她就是成了白发苍苍衰弱不堪的老妇,也是我最美的莲姨。”
女孩品味着他的话,脸上滋出又柔丽又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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